第二十五章 问心_千日醉(古言1v1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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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问心

  第二十五章问心

  (一)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去了长寿寺门前。

  在寺前蹲了半晌,才想起这里已不是她的家,再没有人带她穿过地藏殿,进到那个熟悉的地下都城。她不知十三娘子是死是活,只想再远远地见她一面。

  许久,她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这里与南市仅有坊墙之隔,此时正是要开市的时候,坊鼓敲过之后,车马杂沓,如潮水般涌进南市,总有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尽的歌舞。

  美人们手臂上刺着最负盛名的诗人拟写的新诗从檐下走过,貌美的僧侣与魁伟侠士并行。佛殿前,碗口大的白花旋转开落,佛经唱诵与市井小调交缠,汇成浩大和声。

  这是垂拱二年的洛阳,世间所有的光耀都汇集于此,所有人都正当盛年。

  她梦游般地走进南市,沐浴在正午的灿灿金光中,那光却照不到她的心上。

  一股酒香飘来,将她定在了原地。这香味似曾相识,却与当初十三带她去喝的丰都市刘五家的酒极相似。

  她忍不住走进了酒家,坐下看风景。酒垆前的小娘子见她来了,便袅袅婷婷地走到她面前招呼,她抬头一看,却忍不住一个惊呼就飞扑上去,险些将小娘子扑倒。

  是她的十三娘子,还穿着一身惹眼的绿衣,一双滴溜溜的清水眼,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涕泪交加,颇为狼狈,十三嫌弃地甩给他一条帕子,她却直接揣起对方的衣袖擦鼻涕,脑门上随即挨了个爆栗。

  你倒是有心,还懂得来丰都市寻你短命的阿姊。怎么,你的情郎不要你了?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她窝窝囊囊的样子,十三娘子憋不住,便开始骂:李崔嵬这个负心汉,登徒子,我早就说过,他们牛鼻子道士,没一个好东西。

  她小声辩白:其实,起初是我先心悦于他来着。今日他如此,倒也,也不算负心。

  十三惊讶:你还替他说话??!!

  她忙转移话题:先说说你,十三,你伤可大好了?为何会又在此处做酒家娘子?安府君他,如今怎样?

  十三眼珠一转,避重就轻地回答:那日的伤所幸施救及时,创药也是好药,只歇了半日便无大碍了。但我因在你试炼时放水,坏了丰都市的规矩,被罚在南市酒家当值半旬,却不能喝一滴酒。

  她翻了个白眼:府君还说,这是大大便宜了我,我真是感谢他八代祖宗。

  李知容见她还能如此流利地骂人,便心知她无甚大碍,就放下心来笑着附和:你只管安心当值,待处罚结束了,我偷来宫中的好酒与你喝。

  十三拊掌大笑:如此甚好。又接着正色问她道:

  阿容,你与我说实话。那姓李的道士这般负你,你心中还是放不下他么。

  她不说话,只是起身自行去酒垆中搬来一坛酒与一个酒盏,开了泥封,给自己满上,才缓缓说道:

  放不下。

  十三痛心疾首:我那坛酒是酿来自己喝的,你这个败家狐狸崽子。

  她噗嗤一笑,拿起酒又在十三面前晃了晃:放不下又能如何。我与他,已经结束了。

  十三狡黠一笑:阿容,你还是年纪尚小,人这一颗心,说大不大,却也有许多转圜处。只要你们还记挂着彼此,这因缘想断,却也断不了。

  李知容不答,只是闷头喝酒。十三却抢过了她的酒盏,鼻子对鼻子地质问她:阿姊我如今将与男子周旋的毕生绝学教与你,你可愿意学?若是此番你学了,去试探那道士,他若是仍顽固不化

  说到这里,十三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颇为豪爽地继续道:你便来找你十三姐姐。我与你介绍几个模样标致、性格又好的小郎君,个个都比那道士好。

  李知容终于笑出声来:真有那样好的小郎君,我倒愿你能自己收着。

  十三又支支吾吾,有些心虚地解释道:是我家一个、一个远方表兄,名唤颇黎的。样貌很不错,仰慕阿容你已久,早就想与你见面一叙。

  李知容疑惑:从没听说过,十三你还有个表兄?

  她更加不自在,强行圆场道:我们失散已久,他前些日子才,才来洛阳。阿容,你还要不要学我的锦囊妙计?东问西问,还有没有诚意?

  阿容笑得前仰后合,频频点头,表示虚心向学。于是十三娘子在她身旁坐下,蘸着酒在桌上写写画画,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直讲到天色昏黑,阿容才告辞,约好改日来汇报学业进度。

  目送阿容醉醺醺地走出南市后,十三娘子才叹了口气,回首向里间道:

  出来罢,府君大人。

  里间门帘一动,出来一个穿着杂色锦袍,纯黑头发的异域男子,眼睛是碧绿色,如同琉璃。

  我说了,日后在外头,都要唤我颇黎。

  他在方才阿容喝酒的桌前坐下,看了看桌上的字。

  你方才教了阿容些什么,让她听得如此入神。改头换面的安府君挑眉看着桌上的鬼画符,狐疑地问十三娘子。

  做了亏心事,自然要再做些功德,好祸福相抵,不然容易遭报应。这道理,府君想必不懂。十三白了他一眼道。

  为何帮我即是做亏心事,帮那道士便是积功德?再者,涂十三,我记得你祖上被姜子牙骗着灭商时,释迦牟尼倒也还没出生,如何你便念起佛来了?

  十三念着此人是他上司,才好歹没将手中的酒盏扣在他头上,只是笑道:我是念着那日府君留我一条命,才与你合伙骗阿容。再没下次了。

  府君却不以为意,笑着给自己斟酒,不一会便将剩下的酒喝了个干净,气得十三暗自跺脚,终于想起一件事来气他:

  府君,我方才想起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对方眼也不抬:不想问就闭嘴。

  那日在十殿阎王阵中,阿容本闯不到我这关。缘何府君会放了她?

  十三所指的,即是阿容莫名其妙所闯过的目连阵。那是安府君所造的幻境,幻境中的杀手,是安府君自己。

  他放下了杯盏,眼朝向窗外,久久没有说话。十三自知失言,也不再追问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我也不知。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放她走。安府君自嘲般地笑笑,像在回忆那日的情景。

  我本以为,我看中阿容,是因她独一无二,天生应当与我相配。

  可那日我没杀她,却是因她在幻境中独自拼杀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我。

  他仰头斜靠在桌前,琉璃般的眼中倒映着重重幻光。

  我杀她时,就像要亲手杀了当初天不怕地不怕,心中只有救我可敦一件事的自己。

  故而在该动刀时,我犹豫了。那场心战,输的人是我。所以我放她走。

  十三撑着手肘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府君,你这样追姑娘,此生怕是没有成功的希望。

  他笑了笑:追不到也便罢了,我此番大费周章,改头换面在南市重开门户,也不单是为了她。

  安府君翻身坐起,目光炯炯如同狮子:

  我只是想试一试,就算我不是安府君,亦不会术法,也还能赢得她的心。若是仍旧输了,我便认命。

  (二)

  六月初时,暑气渐至。

  李崔巍近日睡眠极浅,常需喝酒助眠,即便如此,仍旧是夜半醒来枯坐到天明。

  这日也是如此。他半夜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在院中踱步,却听见院门外有窸窣响动。他立马提了剑出门,开了一道门缝往外张望,果然看见门外有一团黑影。

  他刚要提剑朝外刺去,却见那黑影有些眼熟,千钧一发之际收了剑势,将剑尖堪堪收在那人耳际,只斩掉一缕发丝。

  是李知容。

  准确地说,是背着包袱,如同流民走卒般在他门前,头顶盖着斗笠窝成一团酣睡的李知容。

  他皱了皱眉,俯身将她摇醒。对方擦了擦口水,见是他,眼前先是一亮,接着就开始眼泪汪汪:

  李太史,可否收留我在府中暂住?我在公主府的宅子已被收走,如今没有容身之处了。

  李崔巍没说话,转身便走,顺手带上了门,还上了门栓。

  她吃了个闭门羹,只好继续拍着门装可怜:

  李太史,李大人,在下是真的无家可归,看在你我同僚的份上,只收留我一夜可好,明日我便找宅子去,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她嗓门儿大,又喊得如同吊丧般凄凄惨惨,惊得左邻右舍都悄悄打开窗扇偷看。李崔巍担心惊动值夜的兵士,思前想后,只好走回去打开门,没好气地看着睡得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李知容。

  李中郎,你再这样惊扰四邻,李某就请值夜兵士将你押走。

  说完,他作势又要关门,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两人就这样一内一外,在门口僵持着。

  先来苦肉计,把自己整得越可怜越好,搏得他的同情。成功之后,再来美人计,投怀送抱,不怕他不投降。这是十三娘子那日教与她的口诀。眼见苦肉计不奏效,她咬了咬牙,打算直接施行美人计。

  趁着李崔巍双手撑着门,她直接伸出双臂环住他脖颈,他一个不稳,被推得倒退了几步,险些双双倒进院中。

  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然而他只是安静地垂手站着,倒衬得挂在身上的人像在胡闹。

  她深吸一口气,誓要把这出戏演完。脑海中努力回忆当初在天香院学的看家本事,她终于心一横,大着胆子贴上他耳边,手贴着他脖颈细细抚摸,同时吐气如兰地问他:

  李大人,你不就是北衙兵士,你要把我押走么。

  然后大半夜的,李知容就被面色不善的李太史拎上了马,直接送去了鸾仪卫值夜。

  (三)

  初战不利,李知容内心非常平静。然而不待她继续思索接下来的计策,京中就又有了新案子。

  此次的案犯,是此前徐敬业谋反案中受牵连最大的高官之一、宰相裴炎的侄孙裴伷先。

  光宅元年九月,英国公徐敬业起兵反武,朝野上下噤若寒蝉,唯有时任宰相、又有定策之功的裴炎上书,劝谏太后还政于皇帝以息民怨,武太后震怒,将裴炎投入诏狱,随后被斩杀于洛阳都亭驿,抄没所有家产,家眷皆被流配,上书为其申辩的官员也纷纷获罪。

  街巷传闻,武太后斩杀裴炎,亦是听闻了流言巷议,说裴炎是徐敬业在朝中的内应。是年,京中流传着童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所指的便是裴炎的名字,暗示他功高震主,有觊觎皇位之心。

  于是昔日的望族河东裴氏在此年蒙受大难,几乎被清扫一空。然而,有一人竟侥幸逃出了追捕,至今下落不明。

  那人就是十四岁即任太仆寺丞、曾在殿前与太后策对自如的裴伷先。他先前被流放到了攘州,但逃了出去,近日里据暗探密报,有人在长安发现了他的踪迹。

  而在朝廷下令命追捕此人的同时,鸾仪卫查到,另一股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也同时盯上了裴伷先。

  数天之内,鸾仪卫埋在长安的联络点都被一一挖出,负责接头的暗桩们也被悄无声息地杀害,所有关于裴伷先行踪的案卷都被洗劫一空。

  唯有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暗桩千里奔驰回了洛阳,却仅来得及说了三个字商路图,便毒发死去。

  河东冼马裴氏,虽在朝中世代为官,其先祖却在西域经营数年,其旁支势力至今仍在河西盘踞,树大根深。所谓商路图,很可能便是裴家族中所藏,在西域通商时所需的重要地图,其价值不可估量。

  如今裴伷先会被两股势力同时盯上,大抵也与商路图有关。

  于是鸾仪卫近日开始无休无止地搜集案卷、追查杀手,恢复联络点和安抚被杀暗桩的家属,忙了半旬,才渐渐有了头绪。

  是日清晨,她从鸾仪卫值夜的卧房内走出,在院中伸了个懒腰,仗着四处无人,忙将束胸的带子松了一松,长出一口气之后,打了一桶水将数天没洗的头发清洗了一遍。

  当她披着半干的头发、衣襟散乱地抬着桶出去倒水时,一个不小心,与今日不知为何起了个大早的黑齿俊撞了个满怀。

  黑齿俊常年穿着软甲,撞得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对方哎呦一声,忙上前探看:

  李中郎,没撞伤你罢。身高逾八尺、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黑齿中郎细心时倒也细心,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绢来给她捂鼻子。

  不早不晚恰在此时,李崔巍也迈步进了院门,恰巧看见一头青丝半干未干的李知容,正衣衫不整眼泪汪汪地看着黑齿俊,而对方像是犯了错一般,正一脸歉疚地蹲下身看着她,手中还拿着绢在她脸上擦拭。

  李崔巍一把拽起了黑齿俊,没好气地问他:这是何事?

  她立马揉着鼻子抬头回话:小事小事,撞,撞了一下而已。

  李崔巍看见她敞着的领口露出一线春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上前将她领子拉紧,低声训斥道:鸾仪卫禁地,缘何衣衫不整?

  她委屈辩驳道:卫所中从前只有男宿,无女宿,容某平日里不能洗澡也便罢了,洗个头还要受罚么。

  他思索了一下她的话:你这几日,都在卫所中留宿么。

  她理直气壮点点头:容某如今,确是无家可归,不住在此处,难不成要我去睡在天津桥上。

  黑齿俊还火上浇油地随声附和:李中郎近日确是惨了些,前些天碰见北衙一个醉酒夜归的同袍,险些被当作是后宫的女官调戏,幸好李中郎刀术好,直接将那醉鬼捆去了监门卫。

  李崔巍听了一言不发,与李知容擦肩而过,径直掀起门帘进了上屋。

  是日依旧忙碌,李崔巍却没来由地格外严厉,将收缴上来的案卷挑了许多错处,又责令黑齿俊整饬军纪,不要让闲杂人等随意进出鸾仪卫,违者按律重罚。

  黑齿俊忍不住,整理案卷之余,和一旁的李知容小声嘀咕:

  李中郎,李太史近日是吃了火药么。你前些日子不是与他要好得很,怎的又生疏起来。

  李知容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我从未与他要好过,不要乱讲。

  不远处的李崔巍正在笔走龙蛇地批案卷,听到这句话,笔停了一停,才继续写起来。

  初夏的阳光慷慨炽热,照得院中一片浓绿。鸾仪卫中众人忙了一天,终于将案卷理出了三分头绪,并派定长于箭阵的林组与长于暗杀的山组精锐于近日围堵长安的裴家旧宅,等待新消息。

  日薄西山时,卫所中人已走得稀稀落落,最后只剩下埋头清理剩余卷宗的李知容和李崔巍二人。

  她埋首于卷册中,根本没注意四周的动静,直到李崔巍敲敲她的案几,又咳嗽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太史,今日的活儿不是都派完了,还有事?

  李崔巍又咳了咳,喉头滚动,顾左右而言他地开口:

  听说李中郎近日,实在是无处可去?

  她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立即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无处可去。洛阳房价日贵,在下凭着鸾仪卫这点薪俸,只能住到城南伊水边上去,骑马上朝也要一个时辰。

  李崔巍瞅了她一眼:李中郎的意思是,你如今无家可归,是鸾仪卫薪俸太低的缘故?

  李知容叉腰:可不是么!北衙六军中一大半是世家子弟,人人都在两京有大宅,若是单靠千牛卫那点意思意思的薪俸,怕是老死在任上,也赚不到买洛河边一爿茅厕的钱!

  他忍俊不禁,带着笑意看着他,眼里闪动着微光。她许久没有被他这样注视过,心中一跳,移开了视线。李崔巍也意识到方才的举止失当,连忙咳了一声道:

  那,既是如此,你,你便暂住到我宅中罢。待找到了住宅,便立即搬出去。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又向他确认道:

  李太史当真,要我与你同住?

  他连忙否认:

  不是同住,我尚有一间客室。

  她本没往那方面想,被李太史一误会,她也误会到了一块儿,不禁涨红了脸。

  那,那我收拾一下。

  出了鸾仪卫院门,两人并肩骑马走着,她踟蹰再三,终于大着胆子问道:

  李太史,为何此番同意收留我。

  李崔巍正在懊悔自己一时冲动,过了一会才糊弄了一句:

  同袍情谊罢了。

  她也不再问,只是满心欢喜地策马走在另一边。

  晚霞漫天,洛水上,有白鹭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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